巨赞法师:怎样了生死
巨赞法师
纪念黄花岗烈士,我们大家要记得“不朽”两个字。因为,就哲学上讲,“不朽”这一个观念是道德的设准,世间假使没有这个设准则所谓公正,势归无效,而人类对于理想的奋斗,亦将成为无意义。席勒说:“吾人只有假定人格不朽,方可使道德具有真实之意义;只有如是,方能使道德为有价值,成为吾人之永久赋予;吾人由是方能为祸福之更确切的规定,远超于世人所求之一切外面的善也。”(据温公颐《哲学概论》286页引)诚可为道德论证的最精要的说明。
立德,立功,立言,是孔子的所谓三不朽。我们现在能够知道孔子,当然是他立德立言的赐与,而其精神之犹能耀照于二千五百年以后的今天,亦即在此。黄花岗烈士的被人们所纪念着,则在于立功。佛家讲不朽,在立德立言立功之外,还有所谓“了生死”,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,我现在就讲他。
了生死这一句话,在佛教界内流行着,重视着,几乎没有一个佛教徒不用以回答“为什么学佛”的问语。但当你再用“怎样了生死”迫问,又大都瞠目不能更答。欧阳竟无先生说:“肯死才是了生死,”这是一句直捷了当的名言,我想大家听到了一定都很满意。但是“贪夫殉财,烈士殉名”,积匪巨盗在刑场上还会畅快地说,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,他们是肯死的,而不能称之为了生死。那么究竟怎样才能算了生死?我以为应该先问什么是生死呢,生死明白了,“了”起来才有步骤,才可措手是。
讲到这里,我要向大家介绍一位大德,他虽然已经去世,生前也没有好多人知道他,可是我时时刻刻记念着他的。他的名字——上肇下安,四川犍为人,出家以后,一迳在杭州住。诗文清劲,喜欢说笑吃酒,所以杭州的一般世俗与市侩式的居士,不很尊敬他,他讲经的时候,也没有什么人去听,和马一浮先生等则过从甚密。我因马先生的一个学生的介绍而去见他,讲到生死,他劈口就问什么是生死?我说:“以客尘烦恼为生死。”他说“弄聪明。”弄聪明是不许可的意思,我当时心里很惊疑,没有再问下去,后来才晓得我那一句答语不着边际,的确上不得算,以后我就常常去亲近他。二十一年春天他应重庆大佛寺讲《华严经》之请入川,在长安寺佛学社病着,一直到11月29日,命侍者洗净了全身,端坐索笔墨想留偈语,旁边有个和尚说:“法师,无说即说。”他点点头,掷笔即逝。因此哄动了重庆的佛教界,潘市长特捐银为建塔于涂山之下,至今前往礼塔者还很多,南岸居民,莫不知有和尚坟。
我们从这一事实,可以证明肇安法师的确是悟了道的,他的“弄聪明”的批评,当然应该尊重。那末究竟什么是生死呢?我说:
生死在举是下是处,举是下是处是生死。
生死在待人接物处,待人接物处是生死。
生死在举心动念处,举心动念处是生死。
生死的处所、生死的范围既然明白了,则可以进而言“了”。“了”的意义很多, “明了”是“了”, “了办”也是“了”; 此所谓“了”, 究意是“明了”还是“了办”呢?我以为两样都要。上面研究什么是生死,是就“明了”边说的:现在进而言“了”,则须要“了办”。“了办”两字并不神秘,乃是“不虚生”、“不浪死”的意思。如何了办?在举是下是处了办,在待人接物处了办,在举心动念处了办。
在举心动念处应如何了办呢?曾参的三省、颜回的四勿,都是很好的办法。在待人接物处应如何了办呢?父慈、子孝、兄友、弟敬、夫义、妇顺、忠于国家民族……一定要严格地遵守着。在举是下是处了办,则更须要随时体察,死死地以八德、十善做行为的标准。
但是一定有人以为这是“援儒入释”,不能算纯粹的佛教。那才是错误到万分。我们要晓得,三藏十二部分教,一言以蔽之,无非教人舍妄契真。什么是妄,浅言之,一切非礼之动、非礼之言、非礼之视、非礼之听、乃至作奸犯科、伤天害理都是妄;而八德、十善等等正为对治此妄而设,你能说他不合理吗?既然合理,怎么不是契真?既是契真,为什么不能算纯粹的佛教?老实说:天地之间,只有真正懂得甚深佛理,看破一切的人,才能彻底的忠、彻底的孝,……因为其心光光,没有假借与依傍。所以要了生死而不从人伦日用之间下手,简直是南辕北辙,缘木求鱼。至于儒佛在理境上差异的地方,那又是一个问题,我现在且不谈。
念佛、持咒、修观、参话头,这许多是大家所公认的修行方式,当然都是了生死的殊胜法门。但是口里念佛,心里漆黑一团,行为上乱七八糟,那他所念的佛非但不是大慈大悲的大丈夫,而且变成了伤天害理的魑魅魍魉,天下有着伤天害理的魑魅魍魉能够了办生死大事吗?讲到此地,我真有点悲慨,有点牢骚。佛教界内高僧大德固然很多,而大部分有知识的,成日价谈玄说妙,行为上则连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。争名夺利,排挤倾轧,和市侩一般无二。没有知识的,为着找饭吃,东奔西走,不能不堕落到社会的最下层;什么礼义廉耻,什么六度四摄,他们是没有办法做得到的。你想,佛法怎么能兴?我记得:十几年前,有几位法师发表过很多文章,也主张打倒孔家店,现在还不时听得到,你说,荒唐无聊到何种程度!
现在我们既然审定了“生死”的处所与范围,决定了“了”的办法与步骤,我们就要在人伦日用之间,切实行去。不要立异鸣高,不要装模作样,——“此理(píng)常”,用不着捏怪。——行之既久,此心自会光光;心既光光,还有什么虚妄的生死不能了办?虚妄的生死既能了办,自然与真理合一而长存不朽。遇着非“舍生”、“杀身”不可的事缘,无疑的一定“肯死”。因为死的恐怖,在他们看来,不过等于小儿的挥拳。僧肇法师被砍头的时候做了一首诗,末一句是:“犹如斩春风”。我们从这里,可以知道历代鼎革之际许多忠臣义士,一个个不屈不挠地出家的原因。所以欧阳竟无先生和肇安法师的名言,我们都应该牢牢地记着,而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为国为民牺牲的精神,也是值得我们效法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