禅七中为何呼“起”字
禅七中为何呼“起”字
文/昌莲法师
每当夜幕降临,明月照窗前时,绝大多数人都会和衣而卧,于夜色之恬静中安眠,以养精蓄锐,缓解白日之疲劳。而当旭日东升时,就得于晨鸡报晓中起床,以开始白天之工作。古人“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”,特别注重早睡早起。朱柏庐先生《治家格言》中有“黎明即起,洒扫庭除”的句子,“黎明即起”中的一个“起”字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,起之当下别有洞天福地开,亦会呈现出“生机勃勃,春意盎盎”的一番景象。
起,本是个形声字。《说文》:“起,能立也。从声,巳声。”清代段玉裁《说文解字注》云: “能立也。起,本发步之称,引伸之训为立。又引伸之为凡始事,凡兴作之称。”由此可见,起的本义为“由躺而坐;由坐而立”。可见惟有“能立”者,方能直下承当、彻底掀翻这一“起”字的本地风光。正是道济所谓的“闹看弥勒空中戏,困向毗卢顶上眠”也。
起的“能立”义。孔子曾说“十五而志于学,三十而立”,其实,即便是在幼儿园的小孩子们,亦须在生活中的某些方面学会自立,更何况成人乎!就百姓日用中的迎宾送客,亦是一个起字的举体全现,故《释名》云:“起,举也。(píng)举体也。”而《礼·曲礼》云:“请业则起,请益则起。”意思是说,学生请教学业或者请求进步须起身行礼,以示对老师的敬意。而(píng)时当人敬茶时,我们须起身来接;当人行礼时,我们须起身回敬等等,这都属于通常的礼数。据《五灯会元》记载:龙潭崇信依天皇道悟和尚出家后,一直服勤左右。一日,崇信问曰:“某自到来,不蒙指示心要?”天皇曰:“自汝到来,吾未尝不指汝心要。”崇信曰:“何处指示?”皇曰:“汝擎茶来,吾为汝接;汝行食来,吾为汝受。何处不指示心要?”这里天皇指出,他在吃崇信送来的茶饭时已经在指示心要了。崇信不理解,又问:“如何保任?”天皇曰:“任性逍遥,随缘放旷。但尽凡心,别无圣解。”天皇一语道破,禅就在日常生活里,日常生活就是禅。只要合乎日常礼数,任性随缘,能立自立就是在修禅了。
起字在行人日用中活灵活现,自由发挥其妙用,只要直下识得起字妙用,便可见本源心性。以故起字亦含有启发的深义在里许,如《论语·八佾》云:“子夏问曰: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。何谓也?’子曰:‘绘事后素。’曰:‘礼后乎?’子曰:‘起予者商也,始可与言《诗》已矣!’”
按照通俗的解释,这是孔子和子夏以画画为喻来探讨仁 (忠信)和礼(礼乐)的关系,子夏从“绘事后素”(绘画时先打素底再上颜色)联想到“礼后于仁”,得到了孔子的赞扬,认为可以和子夏谈论《诗经》了。此中,孔子发自内心地赞叹子夏的感悟,认为子夏的“礼后乎”之反问启发了他,实则孔子启发子夏在前。师徒之间的参问酬答,的确可开启彼此的智慧而提升各自的感悟。故《疏》曰:“起,犹发也。”
起,是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。《易·乾》云: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”《孔子家语·五仪解》:“笃行信道,自强不息。”《周书·武帝纪下》:“劳谦接下,自强不息。”古有闻鸡起舞的美传。如《晋书·祖逖传》云:“(祖逖)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,情好绸缪,共被同寝。中夜闻荒鸡鸣,蹴琨觉曰:‘此非恶声也。’因起舞。”后以“闻鸡起舞”为志士仁人及时奋发之典故。如今的闹市,早已不闻鸡鸣声了,就连壁间的挂钟也少见了,但手机闹钟倒是极为方便,想让几时响就几时响。
又起者就是一种举事动作,须把积极乐观的思想落实到百姓日用中去体验,表现为一言一行、一举一动等。《书·益稷》云:“元首起哉!”《疏》言:“无废事业。”又《礼·孔子闲居》云:“无声之乐,气志既起。”《注》云:“起,犹行也。”为人只要有一种向上的激昂斗志,自然就会发足起行也。《礼·儒行》云:“虽危起居,竟信其志。” 《注》曰:“起居,犹举事动作也。”信志是为人不可或缺的精神砥柱,“居安思危”是赋有深远意义的。孟子对鸡鸣而起者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,对为善者的鸡鸣而起则极为赞赏,以虞舜之徒而褒奖之;对唯利是图者的鸡鸣而起却斥之以盗跖之徒。《孟子·尽心上》云:“鸡鸣而起,孳孳为善者,舜之徒也:鸡鸣而起,孳孳为利者,跖之徒也。欲知舜与跖之分,无他,利与善之间也。”以故为人对善行之起须积极履行之,对恶行之起须消极遏制之。
在丛林里强调早起,每晚子夜前打十八板止息就寝,并下二板打开水。寅时才过就下三板催大众起床。堂中三椎报钟响后,便下四板绕寺打一圈,急促大家起床。尔后,下五板交报钟开大静,百八杵声接三通鼓后,堂中扬板击火点,大众云集宝殿讽诵。钟板犍椎是丛林的号令,龙天的耳目,不能擅改,错乱敲打,务必准时敲打,以指挥大众日常的修行起居。丛林打板是很有考究的,晚上的十八板打得极轻,意谓让大众于寂寥无声中养息身心也。打三板的节奏是“快,起床!”,或“板,板板!”,重复三次;打四板的节奏是“大,众,起床!”,或“板,板,板板!”,或“阿,弥,陀佛!”,重复四次:打五板的节奏是“大,众,快,起床!”,或“板,板,板,板板!”,重复五次。早上的打板,由缓到急,须有节奏感,让人听了身心愉悦,不生烦躁感。四板比三板打得紧,五板比四板打得紧,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浪更比一浪急。丛林僧侣每天闻板声而早起晨诵,以当勤精进于道业。打板犹虚堂中传响一般,起个催醒作用,令其从睡眠状态中起来作务也。
丛林里为何要打板催起呢?因为睡有二:一、轻睡是人心定志一,而心王作主,心所无事。此时善恶不思,任运归于当处,湛寂恒如,无别有处。此等人则毋须打板传响,到时自然醒得来,不误早起,因为无梦缠眠也。二、重睡,是人愚迷不觉,第六心王为眠心所迷困,堕入无记处也。重睡虽则无梦,但因昏睡过甚无法自醒,只好藉打板传响作用而催醒也。打板还有集众的意思在里许,如普请大众出坡劳作、坐禅诵经等法事活动时亦须打板。佛世时,诸比丘无事时皆在水边林下经行坐禅,或出入往返于聚落间,若有重大法会的召开,或集众说法等,亦是挝锣传响集众的。诸比丘听到集众的锣声,或从禅定起,或从聚落返,皆往佛陀住处集会。
凡是参加过精进禅七的人都知道,禅堂里每日都要呼几十遍“起”字。在每次跑香前,班首维那都要轮流呼个“起”字。在班首维那高呼起字时,大众则垂手低头作跑姿。班首维那的呼声才落,大众则接腔应一个起字,然后放开双脚飞快地跑起来。一个跟着一个地跑圈圈,右手甩袖子,左手摆袖子。右手甩七分,左手摆三分。跑香这一法,由雍正皇帝逼拶扬州高寺的慧天彻祖开悟而发明,由是以后各大禅林效颦,已成固套。班首维那的高呼一个起字,是有回光返照的引导妙用,能把禅堂诸人从二元相对意识下所产生的妄想窠臼里呼引出来,令其直向万里无寸草处会取心源本性。以故诸人要回应一个起字,然后飞跑起来。跑香亦须由慢到快,跑到最后关键时刻真有腾空而去的快感,可谓便向云中驾铁船也。跑到即将飞起来的时候,当值者就会恰如其分地打一下站板,即二板一钟。站板一响,则不得不煞住阵脚,犹两军对垒。跑香跑到最后,除了一句本参话头外,连自己脚下的跑步声都不知道,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参谁念佛!跑香的好处很多,一则可以疏通全身脉络,坐时宜入定;一则可以驱散昏沉与妄想。虚云和尚在上海玉佛寺禅七中开示道:“昔日我在金山等处跑香,维那催起香来,两脚如飞,师傅们真是跑得快。一句站板敲下,如死人一样,还有什么妄想昏沈呢?像我们现在跑香相差太远了。”
至于禅七中的呼个“起”字,笔者至今还未曾发现有人专门谈及此事。那个中意味究竟何指呢?印光大师在《复范古农居士书》中云:
佛法诸宗修持,必到行起解绝,方有实益。不独净宗修观为然。宗家以一无义味话头,置之心中,当作本命元辰。不计时日,常为参叩。待至身心世界,悉皆不知,方能大彻大悟。非行起解绝乎?六祖谓但看《金刚经》,即能明心见性。非行起解绝乎?愚谓“起”之一字,义当作“极”。唯其用力之极,故致能所双忘,一心彻露。行若未极,虽能观念,则有能有所。全是凡情用事,全是知见分别,全是知解,何能得其真实利益!唯其用力及极,则能所情见消灭,本有真心发现。故古有死木头人,后来道风,辉映古今,其利益皆在“极”之一字耳。
又今人多尚空谈,不务实践。劝修净业,当理事并进,而尤须以事为修持之方。何也?以明理之人,全事即理。终日事持,即终日理持。若理事未能大明,一闻理持,便觉此义深妙。兼合自己懒惰懈怠,畏于劳烦持念之情,遂执理废事。既废于事,理亦只成空谈矣。愿阁下以圆人全事即理,为一切人劝,则利益大矣。
印光大师把“行起解绝”之“起”字作“极”字解,这的确是为禅七中所呼之“起”字下了个注脚也。这亦是对崇尚空谈而不务实修者的当头一棒、对面一喝、顶门一针。就参禅来说,须有“钵囊高挂,以悟为期”的胆魄,方可悉其底里,参破本来面目。二六时中,单抱一句话头而参,行至茶饭不知,行住不觉时,方可有个入处。否则,蚊子叮铁牛,无渠下嘴处。不经一番寒彻骨,怎得梅花扑鼻香!惟有经过了“山重水复疑无路”的逼拶工夫,方有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景象出现。把“起”作“极”会,方不执理废事,而务实修也。这个起字,大有一番意味在,须逼拶力极方知其所以然。不妨请看天童正觉和尚上堂云:
穷万化之渊源,得一真之住处。体空而了了,不涉根门。照尽而绵绵,全超尘想。直得光境俱断,心法两忘。卓尔独存,廊然圆湛。生灭去来,不我迁变。便能应缘无碍,静照亡功。所以僧问投子:“如何是和尚安乐处?”子云:“丫角女子白头丝。”(师云:)诸禅德:当明有暗,当暗有明。闹浩浩中静悄悄,静悄悄中明历历。还委悉么?(良久云:)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。
正觉和尚的这段开示,正是对个“起”字的真实写照。直下承当,彻底掀翻者,自能拈得向上机轮,摸得衲僧巴鼻也。噫!
文殊山顶高高立,普贤海底深深行。